河南话里的文化记忆

【口耳间的中国】

作者：段亚广（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、国家语言文字推广基地研究员）

一方水土养一方人，一方人有一方之方言，一方方言承载一方文化。习近平总书记今年5月在河南考察时强调，多到实地寻溯中华文化，从小树立文化自信。河南，古称中原，历史文化积淀深厚，是中原文化的核心区域，在数千年的发展中形成了独特内涵和影响力。今天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讲的方言，被称之为河南话，它以洛阳、郑州、开封等地方言为代表，在汉民族共同语的形成和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。

源远流长 赓续不绝

河南话可谓源远流长。《史记》载：“昔三代之居，皆在河洛之间。”河洛地区因居天地之中，人称八方辐辏之地，上古三代之时就是国家的政治、文化中心。《论语·述而》说：“子所雅言，诗、书、执礼皆雅言也。”雅言就是夏言，夏朝的活动中心在今天伊、洛河流域，夏言就是以洛阳话为代表的河洛方言。

秦汉以后，社会发生变化，语言自身也快速发展，但洛阳音在中华民族通用语言发展中的影响一直都在。西晋末年，洛阳几经兵燹，衣冠南渡，洛阳音被带到了江淮地区。南北朝文学家颜之推在其《颜氏家训·音辞篇》中谈论当时的语言：“共以帝王都邑，参校方俗，考核古今，为之折衷。搉而量之，独金陵与洛下耳。”唐代李涪在其所著《切韵·刊误》中说：“凡中华音切，莫过东都，盖居天地之中，禀气特正。”东都即洛阳。宋代诗人陆游在其《老学庵笔记》中说：“中原惟洛阳得天地之中，语音最正。”明代吕坤在其所作韵书《交泰韵》中记述了朝廷官员当时说的话：“万历中，余侍玉墀，见对仗奏读、天语传宣，皆中原雅音。”

明清以后，河南话的影响日渐式微，但随着人口外迁，河南话不断扩散到江苏、浙江、安徽等地。

古韵春秋 雅俗共赏

说话听音，音分声韵调。声母上，洛阳、郑州、开封的老派河南话都保留着尖团音的区别，如“酒九、秋丘、小晓”三组字，在普通话中都变同音了：酒=九jiǔ、秋=丘qiū、小=晓xiǎo；但大部分河南话仍保留着声母的区别：酒作ziǔ≠九jiǔ、秋ciū≠丘qiū、小siǎo≠晓xiǎo。河南话的读法与京剧的唱念发音一致，京剧称为“上口字”，可视为河南话存古的表现。

韵母方面，河南话最大的特点是北京话中读ɑu、üe韵母的部分字在河南话中读作o、uo或üo，如“薄略削勺脚药学”等字，在河南话中的读音分别是：薄bó、略lüǒ、削süǒ、勺shuó、脚jüǒ、药yüǒ、学xüó。河南话和北京话这种读音差别，在元代韵书《中原音韵》中就有记载。

声调方面，河南话有升、降、平三种调型，各地方言四声调值以24、53、44、31者居多，无曲折调。因此，河南话听起来直来直去、响亮干脆、铿锵有力，这与河南人率直朴实的性格一致。

方言词汇最能反映区域文化特征。河南话的很多常用词都是单音节的，如：“爷爷、奶奶、爸爸、妈妈、伯伯、叔叔、哥哥、姐姐”叫“爷、奶、爹、娘、伯、大、哥、姐”，“昨天、今天、明天、后天”说“夜儿、今儿、明儿、后儿”，“我们、你们、他们、咱们”说“俺、恁、他、咱”，“馒头、拳头、欺骗、可以、吝啬、聪明、发怒”说“馍、捶、搉、中、尖、能、悻”，特别简洁，与上古汉语类似。

河南话留存有部分古汉语词，特别是宋元以来传奇、小说、杂剧等俗文学中的常用词，如：言语（告诉）、擘划（开导）、时兴（流行）、踅摸（逗留）、生分（疏远）、停半（均分）、活脱（逼真）、兀秃（半温半凉）、闻早（趁早）、虫蚁儿（鸟）、眼气（羡慕）、待见（喜欢）、拿捏（刁难）、仔细（节省）、厮跟（跟随）等，至今仍活跃在河南话中；再如：丢弃说“拌”、雨雪下大说“紧”、跨过去说“骗”、雇车和人说“觅”、欠账说“争”、复述说“学”、刀刺说“攮”、浪费说“董”、害怕说“怯”、胆怯说“怵”、炫耀说“谝”，等等，形象生动、古香古色，使河南话既简洁明快、古韵十足，又浅显明白、雅俗共赏。

农耕文化 烙印鲜明

语言源自生活，有什么样的生活环境就有什么样的语言。河南大部分区域处于黄河中下游平原，这里地势平坦、土壤肥沃、灌溉便利，自古就是农耕文明的中心。日常生活中，农耕文化的习惯和思维投射到语言中，就形成了河南话独有的“农”味。

“一辈人、一代人”用河南话说是“一垡人或一茬人”。“垡”本指犁地时犁子翻耕起来的一层层土块，“茬”本指一季庄稼收割完毕后留下的茬口。这是农事词语在生活中的投射。

河南话中与农家生活相关的部分名词可以直接作形容词用，如：为人处世滑头说“油”，外强中干说“糠”，性子慢、反应迟缓说“肉”，行动笨拙不麻利说“菜”，肉干巴无味且不烂说“柴”，小孩子结实耐摔打说“皮”，瓜果过熟而水分减少变松软说“面”或“沙”，身体弱不禁风说“穰”，人软弱好欺说“穰茬”，人胆小懦弱说“鳖精”，女孩子长相显老说“老苗”，栽赃陷害说“泼恶水”（泔水）。

河南人的生活思维、语言表达也处处透着“农家味”，如：形容生活琐碎说“鸡毛尾（yí）蒜皮子事”，蝇头小利说“芝麻绿豆大的好处”，礼物太少说“仨核桃俩枣”，被人误解叫“好心当成驴肝肺”，劝人要讲义气说“人混脸，树混皮，坷垃还混一堆泥”，告诫不要出风头说“露头椽子先沤糟”，做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说“吃烧饼还得赔口唾沫”，鼓励别人大胆干说“撑死胆大的，饿死胆小的”，讥讽人没有自知之明说“马不知道自家哩脸长，牛不知道自家哩角弯”，告诫人小心谨慎说“淹死哩都是会洑水（游泳）哩”，劝人做事务实说“有多大荷叶包多大粽子”。说话、讲道理用的都是这些话，所谓朴素的真理。

再举个例子：有一种布谷鸟，学名四声杜鹃，每年麦收前后出现在河南农村。河南的不同地方会根据它的叫声有不同的拟音昵称：南部信阳种稻谷，称之为“搭伙割谷”；中北部开封郑州等地种小麦，称之为“割麦种豆”；北部内黄称之为“光棍打醋”，还有的戏称之为“豌豆叨树”“麦天咋过”，总之离不开农村生活。

方言戏曲 共生共荣

戏曲是区域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形式。戏曲离不开方言，河南的地方戏曲主要有豫剧、曲剧、越调、道情、坠子、三弦等，它们与河南话互为表里、共生共荣。

说唱艺术通常采用押韵形式以达到回环呼应、优美动听的效果，河南戏曲的韵脚则体现河南话的特色。如传统豫剧《西厢记》第十二场：“离人泪落如秋雨，山同哭来地同泣；泪入黄河河水涨，恨压华山山峰低；泪流可随黄水去，离恨怎伴白云飞！”按北方的传统十三辙，韵脚字“雨泣低去”属一七辙、“飞”属灰堆辙，这段唱词并不押韵。但是，“飞”按河南话读fǐ，韵母是i，可以和“雨泣低去”同押，这属于中州十三辙的用法。再如，豫剧《新大祭桩》第二场：“为将须戒躁与惰，不矜不馁用韬略。诸葛妙算唯谨慎，切戒扰民任掠夺。”按传统十三辙，这段唱词中“惰夺”属梭波辙、“略”属乜斜辙，“惰夺略”不押韵。但在河南话中，略读lüǒ，和“惰夺”同属中州十三辙的梭波辙，押韵没有问题。

戏曲的唱白多是俚言俗语，离不开方言。如曲剧《李豁子离婚》中李豁子的妻子孙氏的一段唱：“他头上秃圪痂有二指厚，那血水不住地往外浸；左眼内长一个棠梨花，他那右眼朦朦胧胧看不真；脸上的麻子不分个儿，囔鼻子说话还带包音；前背锅后罗锅，毛草胡子还是豁嘴唇；材坏胳膊镰把儿腿，恁大的草包肚子吓坏人。”这里纯用河南方言，“圪痂”指干痂，眼内长“棠梨花”指患了白内障，“背锅、罗锅”指驼背，“材坏”指伤残，“恁”义为那么。豫剧名段都会出现一些河南特色的方言词，如《花木兰》：“咱们的鞋和袜，还有衣和衫，千针万线可都是她们连呐”，“连”本字当为“攣”，河南话指用针线连缀；《喝面叶》：“我长点姜，长点蒜，再抓一把胡椒面”，“长”的本字当为“掌”，河南话把放佐料叫作“掌”。

戏曲需要再现生活场景，方言是最有效的方法和手段。河南地方戏二夹弦有一段“擀面”串子，形象地描写了中原农村做面条的过程，如“下面条”一段：“切的粗细赛丝线，根根都有半尺长。提溜起来一合撒，搭到柳条簸箕上。锅里添上两瓢水，抱柴点火冒红光。前头滚来后头滚，掂起面条忙下上。害怕水少坨了面，九寸筷子来回蹚。开水滚滚翻波浪，捞出一碗恁尝尝。”这段唱词中的“提溜、合撒、滚、掂、坨、蹚、恁”都是方言词。河南传统豫剧剧目《雷音寺》中的一段唱词：“要吃稠哩你蒸蒸馍，要喝稀哩你搅甜汤。”这里涉及河南人的饮食习惯，“蒸蒸馍、搅汤、甜汤、喝汤”都是河南人一日三餐的家常饭。

语言承载文化，中原人的思想、性格、智慧和喜怒哀乐都可以在河南话中找到答案。古人说“形容不识识乡音”，又说“渐听乡音认本身”，普通话让我们从中原出发走向远方，河南话让我们记着返回老家的路。

《光明日报》（2025年09月14日 05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