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夫器纹,藏道其中。文物的器形和纹饰,体现了古人对天地的敬畏、对秩序的建构,也是文化交融的无声见证。通过器形和纹饰,可以进入古人的精神世界,感知文化源流,找到“何以中国”的答案。
元代掐丝珐琅缠枝莲纹冲耳鼎式炉
器纹通天
自新石器时代陶土初塑之日起,华夏先民便以器物为介,在形制纹饰间凝练对天人、宇宙和自然的认知。
九千年前,浙江上山文化义乌桥头遗址彩陶上的太阳纹,表达着远古先民对自然力量的敬畏。仰韶文化时,陕西西安半坡遗址出土的人面鱼纹彩陶盆,实际是儿童瓮棺的棺盖,“人面鱼”与双鱼纹的逆时针回旋,或许就是半坡文化关于冥界和重生的想象。仰韶文化鼎盛期的典型代表,被苏秉琦先生喻为“华山玫瑰”的庙底沟彩陶上的花瓣纹,从作为庙底沟文化中心区域的豫晋陕交界一带,向四周辐射,东临海滨、西抵甘青、南达江汉、北至蒙辽,见证史前中国跨区域文化互动。其纹饰沿黄河中上游传播,在甘青地区逐渐演变为马家窑文化标志性的旋涡纹体系。旋涡纹交错又流动、热烈而奔放,既是先民对黄河水文规律的几何抽象,亦暗含他们对自然伟力的敬畏与崇拜。当我们在数千年后凝视这些纹样时,依然能感受到当年黄河在高原裂谷中奔涌不息的生命张力。
良渚文化神人兽面纹玉琮
长江下游的良渚文化,则构建了系统的制度化神权体系。以其核心礼器玉琮为例,其器形外方法地、内圆象天,中央穿孔贯通天地,形成神圣垂直轴线;其上纹饰象征着权力,神人兽面纹这种标准化的通神纹饰,仅见于高等级墓葬。而低等级的墓坑中甚至没有成型玉器的出现。
长江上游的三星堆文化,更是以狞厉的青铜神树,铸造出古蜀神权领袖沟通天人、传达神意的“天梯”。三星堆出土的1号神树,三层九枝层叠而上,枝头九鸟昂首向天,似欲衔日揽月;辫索状龙身自树干倒悬而下,龙爪匍匐于底座,似是神龙通过神树降临人间,宣告神意;神树底座三山相连,云气纹层叠环绕,似仙雾缭绕神山。2号神树底座的跪坐青铜人像,双手虚握于胸前,像是正在祭祀。无论是青铜神树,还是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金杖与青铜大立人像,无不昭示着神权与王权的深度绑定。
上山文化绘有太阳纹的彩陶片
器纹藏礼
在中华文明的浩瀚长河中,器形和纹饰不仅是装饰,更承载着观天法地的认知,凝结着礼序人伦的观念。
青铜器是中国古代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,在中华文明的赓续过程中具有独特的历史地位和文化价值。《礼记》记载:“殷人尊神,率民以事神,先鬼而后礼。”商代神权至上,商周青铜器上的动物纹样,实际上是巫觋通天的工具。商人还在其青铜礼器上大量地使用饕餮纹。后母戊鼎就以饕餮纹为视觉核心,借兽面之威,强化王权的神圣。周革殷命,商人“崇帝尚鬼”,周人“敬天法祖”。周人祭祀的重点不在“尊神”而是转向“尊礼”。于是,西周中期以后的青铜纹饰,从神秘转向质朴,取而代之的是规范的图案和日益强化的铭文传统。
西周青铜觥
战国礼崩乐坏,商周以来尊神敬天的观念开始逐渐松散,青铜器也逐渐走入充满生气的尘世。四川百花潭战国墓出土的嵌错宴乐攻战纹铜壶,以精美的构图展开了一场人间叙事。壶身四层纹饰以凸起的箍状带次第展开。首层图案为射礼、采桑,次层为宴乐、弋射,下层为攻城、水战,底层以动物为主。射礼彰显勇武,宴乐规范礼仪,攻战铭刻军功,采桑固本农政。四层纹饰,铺开了一幅战国社会百态图。
百工从事,皆有法度。时光流转,掐丝珐琅技术自元代传入中原后,深得皇家青睐。“仁宣之治”是明朝国力较为强盛的时期。宣德皇帝加强中央集权,恢复儒家礼教传统和价值审美。明宣德掐丝珐琅龙凤纹炉,形体硕大,色泽纯正,质地晶莹,飞龙体态修长且矫健,象征皇权统治的云龙和云凤纹相间排列,时代特征明显。
唐代葡萄花鸟纹银香囊
器纹融汇
中华文明于器纹流变中,吸纳多种文化,将四方星火熔铸为璀璨星河,体现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包容性。“北鼎南鼓”,铜鼓作为中国古代南方少数民族的礼乐重器,迄今已有2700余年历史。从铜鼓上看,中原青铜文化的影响非常明显。以鹭饰鼓在中原地区历史悠久,石寨山型铜鼓上的翔鹭纹可能就由楚地传入。中原文化还影响了北流型和灵山型铜鼓。西汉中期以后,北流型铜鼓上,开始出现“五铢”钱纹;两晋时期,四出钱纹成了灵山型铜鼓的主要纹饰。唐宋以后,中原文化的影响日益深入。麻江型铜鼓鼓面主晕除饰游旗纹外,多为道教文化与汉地流行的题材,如十二生肖、“福寿”铭文、双龙戏珠、八卦、梅兰竹菊等。另一方面,铜鼓也曾进入中原视野。杜牧诗句“腾阁中春绮席开,柘枝蛮鼓殷晴雷”,描述了唐代教坊表演柘枝舞时用蛮鼓伴舞的热闹场面,这种蛮鼓可能就是大铜鼓。
铜鼓未歇,佛光东渐。1996年山东青州龙兴寺遗址窖藏佛造像出土,因其规模之宏大、贴金彩绘之完整、雕刻之精美,被列入当年“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”。数百尊汉化佛造像,跨越北魏至北宋五百余年,尤以北魏、北齐数量最多。北魏造像受儒家文化影响,秀骨清像、褒衣博带。北齐佛像一改北魏风格,面容丰颐含笑、体态丰腴,薄衣贴身,隐现肌体,不饰衣纹。而这种轻薄叠褶的服饰,盛于四、五世纪的印度笈多王朝,可能对北齐佛像有所影响。
丝路新风,渐入长安。唐代葡萄花鸟纹银香囊,通体镂空,在核桃大小的玲珑之躯上,锤揲錾刻着西域葡萄纹蔓与中原花鸟,转动间,胡风汉韵融为一体。尤为令人称绝的是,此物内藏玄机,“机环转运四周,而体内常平”。无论香囊如何偏转,其中香灰始终不倾不洒,于方寸香雾间氤氲出一派大唐气象。
器形和纹饰之妙,正在以有形之“文”,达无形之“道”。从器物及其上的纹饰中,我们可以读懂灿烂悠长的中华文明。
本文图片均为李韵摄/光明图片
《光明日报》(2025年06月22日 11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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